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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高/银all/杂食

【银高】FAREWELL

丨同级生银高

丨OOC肯定有

他拖着脚步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去,正好遇上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黑发少年起身出门。他下意识地低了头,而对方也默契地转过头没有看他,只是径直向朝门框框下的空隙走过去。

迎面而来,擦肩而过。

但距离还是太近了。对方白色校服的短袖轻微翘起,硬挺的布料擦过他的胳膊。他因此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视线撞进那双半掩在黑色刘海下的眼睛里。对方的眼瞳一片深碧,浓郁的颜色如同窗外沙沙作响的榆树叶。他感到心底一阵莫名的沁凉,如山间的泉水洗过。

那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教室前端传来模糊的人声,空气弥漫着夏初的花瓣凋零腐败的味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而当后来坂田银时回忆起他和高杉晋助的初遇,却总是想起另一副场景。

黑发少年低着头走进教室,讲台上的班主任吉田松阳微笑着介绍说,这是新来的转学生。随着他的话音,少年抬起脸,引起下面女生一片小小的惊呼。坐在最后排神游的银时被这骚动惊扰,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好看而淡漠的脸。那双眼睛恰巧也看着自己,阳光落进那片深绿里,折射出来的光线却变得晦暗不明。面对这样的目光坂田银时“哟”了一声,将手上的水笔又转了一圈。

他那时当然早就认识了高杉晋助,东京重点高中的优等生。他们在全国数学竞赛和集训中已经遇上过几次次,但也仅仅是互相知道名字,不咸不淡地说过几句话的程度。认真说起来,也只算得上多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高杉似乎话不多,或者说集训的大家都不爱说话。那时候教室里的气氛总是紧张压抑,闷热的空气像受潮的火药桶,想炸却无从发作。人人都憋着一股劲,把周围人当做假想敌。连老师讲课时都轻声细语,用词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抓住了漏洞。而坂田银时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自由散漫惯了,迟到早退,连听课的时候也是吊儿郎当,完全是那些好学生的反面。他知道自己和旁人格格不入,却并不在意。只是坐在位子上转着笔,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希望这样的日子快点过去,希望他回到家的时候,还能抓到最后一只属于夏天的独角仙。

现在夏天还没有过去,他的独角仙正被他养在玻璃瓶里,摆在课桌的左上角,神气活现地等待着秋天的来临。然而比秋天更早到来的却是优秀而高傲的转学生。

高杉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

其实在那天见到高杉的第一眼,他就该想到这个问题的。然而迟钝如他,直到很多年后才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并且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答案。

高杉晋助的出现如同一场梦,他苍白贫乏的学生时代中最虚幻而迷蒙的一场梦,如同春日晨雾中的白樱花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苦涩的清香。

最初的时候,关于高杉晋助的一切都是谜。高杉长得好看,又是来自东京的高材生,好像举手投足之间都和从小生长在小县城的他们不一样。总有些人在暗地里谈论他,看待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连他走过时,人群都会自觉让开一条道。不过高杉好像并不在意,黑发少年总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看起来拒人千里。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银时不知道高杉对他有敌意。

高杉的座位被松阳安排在他的前桌。他对银时看起来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很少说话。银时当他是好学生惯有的傲脾气,也不去招惹他。他对高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唯一庆幸的是上课的时候高杉总是背挺得笔直,正好可以遮住躲在后排睡觉的他。虽然他知道没有高杉的遮挡也没有关系,几乎没有老师会责备他。

在刚过去的夏天里,银时拿到全国数学竞赛的第一名。所有老师同学都认为他前途已定,不要说上课睡觉,连高三一整年不出现在教室也没有关系。例外的大概只有吉田松阳,他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会在他只是刚开始走神的时候,就拿粉笔头丢他。松阳一向很有准头,白色的粉笔悄无声息地划过半空,掠过前一排高杉的头顶,稳稳地落在他身后那顶凌乱的银卷毛上。轻轻的“咚”一声,受害者发出吃痛的叫声,他捂着头顶皱眉,讲台上的老师轻笑着让他专心听课,周围同学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只有坐在前桌的高杉不为所动,只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回头的幅度小到几乎不可见。

但即使如此银时还是可以看清,对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可以算得上是反感的情绪。

高杉讨厌他?

因为那目光,银时愣了一下。

短暂的插曲很快揭过,松阳又开始讲新的一题。他揉着脑袋趴在高杉背后的课桌上,愣愣地想。他正巧看到对方压在手肘下的那本书。不是课本,而是另一本更为高深的数学竞赛书。页脚的空隙里,运算过程正写到一半。浅淡的铅笔字迹,很难看清,更难看懂。

“倒数第二步算错了。”不巧坂田银时不仅视力很好,数学也很好。他想了想,凑上去小声在高杉耳边说,像是一种不甘心的试探,孩子气十足。

气息吐在对方耳后,他敏锐地捕捉到眼前人身体僵硬的一瞬间。高杉猛地合上了书本塞进抽屉里,却没有回头,像是受了冒犯。坚硬的书脊撞上桌角,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

随着那声响在耳边回荡,银时讪讪地趴回桌上。那只独角仙刚好凑在他的眼前,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瓶照在独角仙油光黑亮的背翅上,又折射进他的眼睛里。

银时眨眨眼睛,他确定了高杉讨厌他。

 

然而回首过去的交集,银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过高杉。毕竟要得罪一个连话也没说过几句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高杉天赋异能,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

在银时模糊的记忆里,之前他和高杉最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在集训刚开始的那几天。那天他因为睡过头迟到很久,教室里座位都是按人数安排好的,他只能被迫坐到唯一的空位,也就是第一排的高杉身边。随着对方做笔记的动作,右手手肘偶尔越过课桌线碰到他这边,银时可以真切地闻到对方身上新鲜的洗衣粉味道。他悄悄瞄了一眼那雪白的衬衫衣领,撇嘴在心里吐槽对方真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衣服也不会洗。伴着那股清淡的香味,和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嗞啦声,睡意又慢慢泛上来。他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意朦胧间好像听到耳边一声轻蔑的冷哼。

如果高杉就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讨厌他,那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高杉讨厌他这个事实令银时无端地感到不开心。他也赌气似的也不和高杉说话。这一度让他们的距离拉得比普通同学更远,高杉似乎毫无察觉,而银时无聊地趴在桌上敲着玻璃瓶盖,看着那只独角仙受惊似的在瓶子里瞎蹦,觉得更加烦闷。

 

直到高杉转学来的第三周,他们才有进一步的接触,他再度闻到那股洗衣粉的香。

银时一直住在学校。他原本是吉田松阳捡来的孤儿,从小就跟着松阳住学校的教工宿舍。平日里住学生宿舍和周末住教工宿舍对他来说没有差别。高杉也住在学校,因为是中途转学的关系,住的还是仅有的几间单人宿舍。他家远在东京,来回路程很长,因此周末也不回去。

周末时学校食堂是不开的,银时曾经好奇过高杉那时会吃什么,泡面还是外卖?当然自己下厨这个选项是从来不在银时的考虑中的。连衣服也洗不好的大少爷,怎么可能指望他做饭。

而在那一天他知道了答案,高杉既不煮泡面也不叫外卖,他选择不吃饭。

银时的房间和高杉在同一层,经过高杉的门口往里再走两间就是。那个周末的晚上银发的少年从外面回来,年久失修的老旧宿舍楼,走廊里的声控灯并不灵敏。银时走路时脚步很轻,哒哒地在光线昏暗的寂静中回荡。走了没两步他又突然停下来,低头看到眼前一团模糊的黑影。

“高杉……?你怎么了?”

他蹲下身,似曾相识的洗衣粉味和淡淡的汗味充斥他的鼻尖,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

银时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将高杉扶进房间里,对方的反抗虚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啪嗒一声,头顶的日光灯被打开,他看到一张苍白到透明的脸。

“你怎么了?”

他又问了一遍,把高杉平放到床上。他伸手去摸高杉的额头,不烫,但是他摸到满手的汗

“胃疼。”

高杉缩了一下,似乎想躲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对方说,有气无力的,像是声音也被汗水浸湿了。

为什么会胃疼?银时想这个问题他根本不需要问出口,只要看一眼周围就明白了。高杉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像是没人住,除了书架上的几本数学书,什么也没有。

“别拿身体开玩笑啊,你以为自己是铁做的吗。”他忍不住说。

听到这话,高杉在床上缩了缩,转过身背对着他,像是不需要他关心。因为疼痛的关系,他的背脊稍微弓起来,肩膀的线条也收进去,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瘦小。银时无奈地叹口气,决定打电话给松阳,让对方带点胃药和食物过来,还有热水。

是的,不要说食物了,高杉这里根本连热水也没有。

整个通话过程中,高杉一直背对着他,安静得像是睡着了。站在空旷的房间里,银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吉田松阳是个好老师,这一点从他当初主动收养了被抛弃在校门口的银时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自从那次胃疼事件之后,为了防止高杉再不好好吃饭,他拿出师长的架子,强硬地“命令”高杉三餐都和他和银时一起吃,不论是平时还是周末。

银时本来以为高杉会拒绝的,毕竟对方讨厌他。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杉沉默地接受了松阳的要求。每当他们的班主任微笑着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高杉都会干脆地放下书本,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在松阳面前,高杉乖巧得不像是银时之前所认识的那个高傲又冷漠的优等生。他不仅会耐心地听着松阳重复那些银时早就听腻的说教,安静地把松阳夹到他碗里的菜全部吃掉,甚至还会在松阳说冷笑话的时候适时地微笑起来。

那是个周五的傍晚,银时正咬着筷子,心不在焉地觊觎着松阳碗里的猪排,正巧一抬头看到对面人的那个笑,像是出于礼貌,又有一点像是出于真心。一直压抑的眉头舒展开,像阳光突然从窗外树叶的空隙里漏进来,转瞬即逝。

他突然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高杉的笑,他想对方大概是挺喜欢松阳的吧。

吃完饭,他和高杉一起走回宿舍楼,又沉默了一路。每当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这样,好像彼此之间无话可说。高杉走在他稍微前面两步的地方,银时低着头跟在后面,踩着夕阳下对方被拉长的影子。突然前面的脚步停下来,银时跟着收起脚步,看向前方。

他们的面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跑车,即使再不懂车的人也能看出价格不菲。贴了黑色防晒膜的车窗降下来,和高杉相似的中年男人坐在后座,开口让对方上车。

“我不回去。”

银时吃惊地看到高杉罕见的情绪波动,对方跺着脚,抛下这么一句话就跑进宿舍楼里,像是气急。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看到高杉从他面前跑过时脸上的表情,就这么被留在原地,和高杉的父亲面面相觑。

“你就是坂田银时?”

中年男人比青涩的学生更快反应过来,视线从高杉已经消失的背影上移开。他不气也不恼,反而笑着问他。

银时一直没有懂过那声笑背后的含义。

因为这件事,银时刻意躲了高杉两天,连三餐也不和松阳一起吃。第二个周一他再度见到高杉,对方依旧表情冷淡地听着课,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高杉晋助,到底是什么人?

银时趴在桌上想着,拿着铅笔在课本的空隙处随手涂画起来。

东京人,高中生,长相帅气,成绩优异,家里应该很有钱。脾气古怪,至少在他面前脾气古怪,喜欢松阳。

还喜欢数学。

“我喜欢数学。”他亲耳听见高杉对松阳说。

最后一节数学课下课之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松阳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银时趴在桌上没有起来。其他两个人大概以为他还没睡醒。

“我也喜欢数学,喜欢解数学题。喜欢那种通过已知条件,一步一步推导,走向既定的未知的过程。”

银时想起自己曾经和松阳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时候松阳的回答却比现在多一句。

不是所有事都像数学题一样有解存在。

他当然知道,很多事都是无解的谜。比如凭空缠绕成死结的铜丝线圈,比如说互相排斥又吸引的方形磁铁。

再比如说,当松阳笑着说银时也很喜欢数学,你可以多和他交流的时候,高杉突然冷淡下来的语气。

“不用了。”

那三个字像针一样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银时躲在手臂后眨着眼,突然觉得那凉意透过脚底传上来。

看着那副被他压在手掌下,只露出一点痕迹的涂鸦。那一笔一划的已知线条,最终勾勒出的却是最最无解的背影——高杉晋助。

"我说高杉少爷,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

几天后的晚自习下课,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银时终于忍不住戳了他的背问。因为那天来接他的私家车的关系,那时候同学间已经开始流传关于高杉家世的流言蜚语。银时说话时带上了大少爷的称呼,他自己毫无察觉,但在高杉听来大概完全是冷嘲热讽的语气。

“是啊。”

前桌的少年瞬间僵直了背,好像银时的指尖长了刺。他没有回头,吱呀一声,手中的钢笔在竞赛书上划过一道长而深重的痕迹,垂下的刘海遮住两只眼睛。

而银时只看到他的背影。

“我最讨厌你。”他说。

高杉晋助喜欢数学,也喜欢吉田松阳,但就是不喜欢同样也喜欢数学和松阳的坂田银时,甚至讨厌他。

而坂田银时偏偏为了最讨厌自己的人受了伤。

快到冬天的时候,学校举行所谓篮球赛,连被比考试缠身的高三也要参加。荒废许久的体育课被重新利用起来,因为课业和升学压力而压抑了很久的少年们抓紧这唯一放松的机会,在学校里仅有的几块篮球场上练得火热朝天。银时班上会打篮球的男生不多,最后连高杉也被硬拖上场凑数。

过虽说是凑数,高杉的水平却比大多数人都要好,持着球攻势凌厉。而当分组训练他被分到和银时不同组的时候,打得就更狠。

银时没想到高杉连打篮球都憋着股气想要赢他。他从另个半场走过来,揉着刚才被高杉的手肘撞到的腰侧,不用撩开衣角他也能猜到那里肯定淤青了一块。不远处的高杉运球晃过两个人的防守,身姿利落,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扬,甩下一串汗珠,引起场外一小片尖叫声。高杉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他,眼神里带着狠狠的挑衅。银时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快步跑过去截他的球。

意外发生在银时后仰跳投后落地的一瞬间。高杉的防守逼得太紧,来不及刹车,竟然直接往银时身上扑。刚将篮球投出手,银时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高杉的手腕,随着篮球咚的一声空心入框,两人纠缠着从半空中下降。

落地的时候,高杉半个身子还倒在银时身上,然而他轻晃了下身体,就站稳了没有事,反而是银时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左脚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周围的同学围上来,他松开了高杉的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坐到地上。

几个半大的少年惊慌了片刻,才手忙脚乱地把他背去医务室。等松阳闻讯赶来后又直接送他去了附近的医院。忙前忙后折腾了半天,最后的结果是骨裂,要打石膏,大概一个多月不能走路。
松阳叹口气,拍着他小腿上的石膏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打个篮球干吗那么拼。银时疼得哇哇叫,大喊说松阳你给我轻点,你以为我愿意骨裂吗,然而说到一半的话在看到高杉的时候就突然拐了个弯。

从医务室到医院,高杉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此时他低着头,银时竟一时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紧绷的下巴和咬紧的嘴唇。大概是因为愧疚,看上去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要脸色糟糕。
于是他立刻改口胡诌,骨裂算什么,不受点伤怎么算是青春过呢,松阳你这种老年人是不会懂年轻人的浪漫。他假装得生龙活虎,一副受伤也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的模样。

高杉依旧沉默着,却似乎轻松了一点。咬紧的嘴唇松开,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那上边被咬出的痕迹显露出触目的鲜红。

看着那鲜红,银时也觉得心里莫名松懈下来。他装作无所谓地转头去看身边雪白的墙壁,连水泥钢筋的墙体也散发着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他嫌弃地皱了皱眉鼻子。耳边传来远远近近杂乱的人声,那片红色在他眼前浮现很久,挥之不去。

高杉的确心存愧疚,任银时再三反抗,他依旧固执地一手包办了对方那一个月的任何行动。虽然依旧冷着张脸,态度冷淡。

于是每天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食堂,银时都低着头将左手架在高杉的肩上,隔着厚重的冬衣他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肩膀的弧度。高杉的头发有些长了,被寒风吹着拂过他的颈窝边,撩得他有点痒,他隐约闻出对方洗发水的花草香。

看着他们如连体婴般同进同出的身影,松阳会笑着说你们两个感情真好。高杉沉默着没有反驳,银时就心虚地笑起来。松阳一直不知道他是因为高杉才受伤的,这件事变成了他和高杉之间的秘密。一想到这一点,银时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情愉快。

那一年的篮球赛,他们班竟然拿了第一。高杉成了新任主力,而银时只能挂了个队长的名,拄着拐杖站在场边观战。每当高杉精彩表现的时候,他都第一个鼓掌叫好,边上拉拉队的女孩子们跟着他的引领,训练有素地喊起口号来,把场外的气氛搅得热烈无比。

而场上的高杉转过头来狠狠瞪他一眼,打得更凶,仿佛憋着股劲。

 

等银时终于拆掉石膏的时候,已经快到新年。按照惯例,寒假开始前的一周,他们去神社参拜。

那天刚好也是期末考试出结果的日子,他们走出校门口的时候看到老师正在张贴高三年级的排名。高杉晋助的名字稳稳地呆在红纸的最上面,他以各科都接近满分的成绩拿到第一。而银时偏科得厉害,总分和高杉差了很远,唯独数学那一门反而以三分的差距压了高杉一头。

高杉走在他前面,经过排名榜时目不斜视。银时落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对方梗着脖子,不在乎的样子装得太刻意,反而显得有点假。

神社在山上,途中要穿过很长一段石子路。下了车,其他同学呼啦一下散开,三三两两地往山上跑,松阳因为担心学生安全而快步跟上去。只有银时和高杉落在最后面。银时的左脚还没有痊愈,路上的石子踩在脚下咔哒作响,一不小心大概又要崴到,高杉自觉地伸出手扶住他。

“你不赶着去参拜吗?”银时问他。

天有点阴,被头顶参天的古木一遮,光线就更昏暗。其他人都跑远了,几乎看不见身影,更听不见人声。银时觉得广阔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和他身边的黑发少年。

高杉沉默了一下,回答说他不信鬼神。

终于走到神社门口的时候,松阳已经领着大家开始洗手参拜。高杉没有选择走进去,反而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银时跟着坐在他身边。

身后传来水流声和嬉闹声,声音飘飘渺渺的,传到耳朵里像是隔了一层雾,更衬出两人之间的安静。高杉转头问他为什么也不去参拜。

这似乎是他们之间少有的,能够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刻。银时伸出手,斑驳的树影轻晃着照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空气中沾湿的凉风从他的指缝间穿过。

“我没有什么愿望,只要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说。

他突然想起他养在玻璃瓶里的独角仙,不是今年夏天的那一只,而是之前的每一只。他拥有的第一只独角仙是很久之前松阳送给他的。那时候年幼的他哭闹着不想暑假结束,也不想夏天离开。松阳晃着手中漂亮的玻璃瓶,告诉他留住独角仙就能留住夏天。然而每一次秋天还没有到的时候,他的独角仙就已经死去了,今年也没有例外。他把虫子的尸体埋在了宿舍楼下的草地里,就像过去很多年做的一样,他终究留不住夏天。

可是现在他看着头顶铺天的苍绿,日光偶尔透过层层绿叶落进他的眼睛里,悬挂在树上的注连绳在风中晃荡。鼻尖嗅到神社里的木头特有的清香,松阳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而高杉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满足感伴着冰凉的空气透进心里,他突然觉得冬天也很好。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他希望时间能留在这一刻。

 

那段时间,他和高杉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即使一路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很安心。于是他觉得,就像他之前在神社里说过的,这样的日子就很好了。

好到让他忘记高杉讨厌他。

 

寒假开始的时候,高杉终于坐上那辆车回家。等银时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下学期的开始,不久就要参加全国会考。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人人都是行走的低气压,动不动就是狂风暴雨发作。这让银时再度想起数学竞赛之前的集训时光,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再睡过去,只好趴在桌面上望着前面的背影发呆。高杉似乎并没有受到升学压力的影响,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书桌上压着一本数学竞赛书。

到了二月末,凭借数学竞赛的优异成绩,银时理所当然地拿到大学的入学推荐资格,要去东京参加甄选考试。松阳忙着上课脱不开身,只有同样拿到推荐资格的高杉和他一起去。

黑发少年拉着一只二十四寸的旅行箱,站在宿舍楼门口等他。夕阳从他身侧斜照过来,模糊了他的面容,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细长的影子,投射在灰色的地面上。银时走过去的时候莫名地想到高杉的房间现在应该更加空荡。晚风透过窗沿吹进去,应该只有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中飘浮,连唯一的人气也不剩了。

高杉没有让家人开车来接他,反而选择跟他一起坐新干线去东京。那路程很长,窗外农田和平房飞快地在眼前掠过。车厢里空荡而安静,高杉睡着了,垂下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银时悄悄地靠过去,将对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因为怕吵醒对方,动作温柔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

列车偶尔颠簸,高杉靠在他肩上的脑袋跟着动了几下,银时低下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在那漫长的车程里,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的嘴唇差一点就能吻到对方的鼻尖。

到东京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开始下雨。高杉家的车早就在东京站等候,高杉让司机先送了银时去他订好的宾馆,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家。

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隐入遥远的黑暗里,而银时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沉默地凝视着。窗外的雨帘滴滴答答,像是时针划过钟面的声音。

在那一刻,一贯安于现状的少年突然意识到,离别的时间已经近了,他的高中时代将要结束。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再一个月就要迎来毕业典礼。而再等到四月樱花烂漫的时候,他就要离开所生所长的小城。他也许会来东京读大学,又或者别的哪座城市,那里也许没有蝉鸣鼓噪的夏天,和属于夏天的独角仙。他也许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松阳,也许再也见不到高杉。

心里空空荡荡的,像是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有不规则的心音在那里慌乱地回响。银时迫切地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打了电话从松阳那里问到高杉家的地址,然后冒着雨穿过陌生的街道去找他。

 

走近高杉家的时候雨刚好停了,一片漆黑中,他远远地看到只有二楼的一盏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少年模糊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建筑外壁的水管通道往上爬,就像小时候爬树那样,爬到二楼去敲高杉的窗户。

高杉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银时吃力地扒着水管,他担心高杉会直接把他推下去,但还是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这场景让他想起之前课本里读到过的,在月下私会朱丽叶的罗密欧,虽然他私会的可不是什么温柔可爱的少女。

幸好他的朱丽叶今夜出乎意料地配合,他拉着银时的手跳出窗外。两个人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公园里。

方才的大雨将乌云洗净,月光又变得明亮起来。公园中央有一大块草坪,因为冬末的关系,大体还是枯黄的颜色,只有零星几株从根上开始渐绿,草尖上都还沾着没有干透的雨水。银时整个人仰面躺倒在草地上,背后瞬间湿了一大块,夜晚的寒意从地上传过来,他却不在意,眨眨眼睛看着高杉在他身边坐下来。

高杉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过来找他,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听银时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坂田银时突然发现自己有很多话要对高杉说,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似乎都没有和谁说过那么多话。他从第一次见到松阳开始说起,说小时候曾经见过的蒲公英雨,说到夏天留不住的独角仙,说到最讨厌的冬天的雪和雨。

四下安静无声,只有他的声音在月色里荡开。他躺在那里,似乎听到什么东西正扎了根,根茎钻破潮湿的泥土,开出花来。

“听说东京的樱花很漂亮,”于是他开口,看着身边的黑发少年,“等春天到了,能陪我一起去看樱花吗?”

话刚说出口,心似乎也要跟着跳出去了,然而又被迅速地拉回来。银时甚至不敢呼吸,只敢屏住气安静地看着高杉。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承诺。

对方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坐在那里,像是定住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缓慢地眨着,睫尾颤动地划开凝固的空气。

当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夜里就只有完全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人声。他们像是被罩在透明易碎的玻璃球里,连月光照下来也被隔开,变得微弱惨白。时间缓慢地走过他们身边,银时甚至可以听见它路过的脚步声,他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这一分钟。

“你该回去了,明天还有考试。”

然而过了很久,高杉最终站起来说。

闻言银时抬头看他,对方垂着眼帘,浓密的阴影覆盖下来。他发现自己看不懂那双绿眼睛里的情绪,也许从来没有看懂过。

那沉默的一瞬间如同电影的慢镜头,被拉长成一段黑白的默片。背景音是玻璃球层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被放慢了速度,听在耳朵里并不尖锐刺耳,反而是钝钝的疼。

“好吧。”坂田银时最后说。

于是他站起来,将高杉送回家。一路上他们依旧沉默。

“明天见,高杉。”

在高杉家门口他和高杉告别,他再次低头,想看清高杉的眼睛。

将尽的月光下,那双碧绿的眼睛被夜色染成了一汪幽暗的深潭。有那么一瞬间,银时以为高杉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对方张了张嘴唇,似乎有水怪在他眼睛的潭水里搅动出波澜。然而又安静了片刻,那潭水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了。高杉最后说出的口,只是平淡的告别。

“……明天见。”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给银时一个苍白的背影。

被抛下的银发少年站在那里,他盯着高杉的背影看了很久。然而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高杉始终没有回头。

银时想他也应该离开了。也许是在还带着雨水气的黑夜里呆得太久了,寒意从还没脱下的厚重冬衣里侵袭进来,浑身上下被冰渣刺过般,又冷又疼。左脚踝的旧伤隐隐作痛,那阵痛从脚踝处一路漫到心底。正如同他往后的日子里,每一次想起高杉时那样。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高杉。

 

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说,第二天当银时踮着脚站在人堆里张望着考场安排的时候,数十公里外,高杉晋助拎着和前一天同样的旅行箱,看着眼前电子显示屏查找航班信息。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下过雨的关系,那天上午的东京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很蓝,空气很清。银时飞快地答完了数学考卷,无聊地支着脑袋望向窗外,猜想着高杉在哪一间考场里。他手中的铅笔在试卷上潦草地勾画着,那些看似凌乱的线条最终组成了一个背影的轮廓,腰板笔直,肩膀瘦削。

也许昨晚他不该说那一句话的,银时胡思乱想。他低头看着那浅灰色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高杉在月光下离开的背影,那个依旧无解的背影。

或许考完这场试之后他应该和高杉解释一下,他并没有在期待别的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他一起看一次樱花。

一次就好了。

 

然而事实上,那时候高杉正靠在飞机椅背上,犹豫着给松阳发出了最后一封讯息。

看着手机发送的进度条逐渐走向满格,高杉突然想起他对坂田银时的第一印象。那是高二的暑假,他听着讲台上老师在分析一道解析几何题,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鼾声,他转过头看到身边的少年趴在桌上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口水的痕迹。夏日的阳光调皮地在他的银卷发上打着转,高杉不屑地想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能来参加竞赛集训。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未来的一年,那尚且陌生的银发少年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阴影。

那一年的全国数学竞赛中他最终以一分之差拿到第二名,输掉了和父母定下的赌注,失去了留在国内读大学的机会。

于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他做出最后一个任性的决定,转学到偏僻的乡下高中,只为了亲眼看看打败他的那个人。

坂田银时,是个怎么样的人?

拥有令人艳羡的天赋,却是个懒散没有干劲的废柴,果然应该是他讨厌的人。

然而为什么呆在银时身边的时候,却时常会忘记自己讨厌他。他只觉得心里很放松,像睡在一团刚被阳光晒过的棉被里,又暖又软。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在去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当他在睡意朦胧间感受到少年撑上来的肩膀和吐在自己鼻尖的气息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就像银时所说的,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昨天晚上他低头看到那双红色的眼睛,惨淡的月光落进那片猩红里,竟然能溢出温柔明亮的光。银发少年抬起眼问他,等到春天的时候,是否能去一起看樱花。

高杉知道对方在期待这什么,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内心在隐隐躁动的,想要回应的愿望是什么。

然而他最终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毕竟对他们来说,相遇只是勉强的意外,分离才是注定的必然。

这时手机读条终于读满,讯息被安全地发送出去,化作电磁波穿越过以数百公里所记的距离。

高杉关上手机,耳边响起飞机广播甜美的女声。

 

五分钟后,飞机起飞。当高杉拉下眼罩,在引擎的轰鸣声和气流的颠簸中安静睡去时,结束考试的银发少年终于有机会拿起手机。他握着手机穿过熙攘的人群,试图找到那一双熟悉的眼睛,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关机提示音。焦躁的他在走下楼梯的时候再度崴了脚。捂着脚踝蹲坐在台阶上的时候,他抬头看到天边划过一道白色尾迹线。

耳边的忙音和脚踝的钝痛同时传达至神经深处。它们将会和同那长久的不明不白的思念一起,贯穿坂田银时往后的一生。

从此以后他只会在梦里见到高杉晋助。梦境里的少年面容模糊,只有声音和背影的线条明锐锋利。

“坂田银时,我最讨厌你。”那个声音越过时间与空间的漫长距离,对他说。

 

可是我岂止讨厌你,我还喜欢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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